鱼不知海

*复健

*无心复六级，摸鱼

二

有一说一，这位目前还是比较听话的，和他从师父嘴里听说的不太一样……大概。

游浩贤偷眼瞄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，摸出指南针确认过方向，又看看天色，扭头道：“我们要快一点了，天要黑了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今晚得先在山下将就了，赶不及末班车。村里就是这点很麻烦，交通太滞塞了……”游浩贤嘟囔着，俯身寻找岔路口岩石上做的标记，而后果断向左拐去。接下去就是一条路走到黑，必定不会再迷路了，他步伐都随着心情轻快了些，还有心情和少年多说几句，“店还行，就是菜烧得不怎么样，油盐总是太多，齁得慌。”

少年眨了眨眼，没接他的腔。游浩贤讪讪地收了话头，心里吐槽这孩子真就是个闷声不吭的主儿，就算现在还藏不太住心理波动，日后必定长成面瘫酷哥那一款，呆呆地站着不动就能掠走一群姑娘的芳心。

害，和小孩子酸什么劲儿。只要现在让人省心就完了。他摸了摸后脑勺，顺着山势又拐了个弯，手往底下汪着的一潭翠色指去：

“那儿，离湖不远的地方就有村子啦。”

少年顺着他所指方向眺望，学着他看看天色，步速又提了几分。够机灵，甚至不用明说，游浩贤感叹，跟着迈大了步子，仗着腿长暗地里和他较劲儿；小孩更是个不肯服输的，闷着头追上来。下到山脚时落日夕辉甚至刚自天边燃起，才燎到几片浮云。夏末傍晚的风夹带着丝丝凉意，他们却皆是汗流浃背。游浩贤看他在自己旁边抿着嘴唇愣冲，本就略长的刘海变得湿漉漉的，根根直立，扎得他不时就要眨眼睛。即使这样，少年还是绷着张脸，看得游浩贤觉出几分好笑，忍不住拍拍他肩膀：“别争啦，都要到了。”

他此言非虚，前方路口处就有栋小楼，招牌背对着他们，从后面引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，走向延伸到房屋正面。那是只灯牌，上面红红绿绿闪着“住宿”两个大字。

游浩贤领着少年径直走进去。简陋的前台后边坐着的女人听到动静抬起头，收音机聒噪的声音持续响着，两个主持人一唱一和地相互吹捧；她的声音夹在背景的假笑声里听得不太分明：“又不走了？”

“这不是恰巧碰上师弟了么，姑且再过一晚。”游浩贤笑笑。女人对他礼貌的笑容不加理会，埋头翻了一阵，直接把登记簿拍在他面前：

“身份证。”

“呃……你带着吗？”游浩贤扭头。少年就差把“身份证是啥”写在脸上，他忙抢过话头帮着掩饰：“他没带在身上。”

女人连半句话都欠奉，直接伸手要把登记簿抽回来。他连忙按住：“就是个孩子，大姐，能不能通融一下？您也是有孩子的人吧，忍心让自个儿孩子在这种天气露宿山里么？”

他这句话似乎说到了点子上，女人搁在板子上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，终于松口：“名字。”

他把笔递到少年跟前，少年的目光闪烁着，还带着点迷茫。不方便写？还是根本没有名字……游浩贤心里一动，没有开口询问，只不着痕迹地把笔收回，停在登记簿上轻点。他想起那对耳环的资料图片背后的青龙图腾，抿嘴克制住自己笑出声的冲动，很快在上面留下两个字。

“好了，给您。”他把笔放下，无视女人看过那个姓名之后狐疑的目光，压下一张钞票就牵住少年的手腕径直上楼，一边摸索装在双肩包外层的房间钥匙。

进门之后少年左右张望了好一阵，摸摸桌上的电热水壶，又去按床垫，对它发出的嘎吱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，脸上总算添了些孩子该有的神情。游浩贤看他在床上坐下，目光朝自己投过来，终于还是开口：“我就直接问了……你是不是没有名字？”

少年摇了摇头。“家里有些老东西会叫我天才。”他拧着眉头说，看起来不是什么好的回忆：“我觉得那不是名字，但没人用别的叫过我了。”

你要是真的叫天才，那你父母多半是鬼才。游浩贤都有些不忍心了，踌躇一会儿，终于还是跟他摊牌：“也不能没有名字……这样吧，我刚才给编了一个‘霍琊’，就先这样叫你了。”

“霍琊？”少年跟着念了几遍，伸出手摊在他面前，“怎么……要怎么写？”

“雨字头……然后这个，这个是王，右边一个邪……”游浩贤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，动作很慢，怕他学不会，又打算重新描一次。

手指却被一把攥住了。少年，现在大概应该叫霍琊了，把他的手拉到胸前放着，仰起头朝他笑，露出尖尖的虎牙：

“我记住了。”

那是个怎么样的笑容呢？就算和久冻的冰柱上化下的第一滴水珠，春日原野翻起的第一株幼芽，早晨浮起的第一朵橙红色的云作比也毫不逊色。他记得那个瞬间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，惊蛰春雷翻滚，惊起休眠的冬。

游浩贤有些慌乱地抽回自己的手，低下头避开那坦荡过头的目光。他退开几步，把立在墙边的行李箱放平了，从收拾妥当的行装里翻出几件衣服放到少年身边：

“先去洗澡吧，今天很累了对不对？”

霍琊摇摇头，恢复了平淡的表情，但还是抓起衣服看向他。游浩贤耐心地把小孩带到浴室门口，想了想干脆把淋浴喷头给他拧开了：“这儿有热水。”说着把他的手牵过来，将水流引到他手心里。那个瞬间霍琊的手缩了一下，手指蜷起来，像只第一次碰水的猫，正试探着伸出爪子去划拉。游浩贤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，匆匆丢下花洒出到门外，把人自个儿留在浴室里；他靠着墙壁滑蹲下来，伸手使劲揉着自己发烫的脸。

奇怪，太奇怪了。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。他微微张开指缝，依稀又见那阴魂不散的灰影，从自己视野的缝隙里掠过。

深呼吸。游浩贤命令自己静下来，慢慢地站起，挪回床边坐下，背靠床头，直盯着浴室的墙壁。细微的水声安抚了他剧烈搏动的心脏。今晚就把这个骚扰了自己一星期的玩意儿超度，他想，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抓住脖子上的挂坠，坚硬的物质呈现出弯月的形状。

水声恰在此时停下。霍琊擦着滴水的头发出来，淡淡地朝这边瞟了一眼，目光从他揪着的东西上掠过。游浩贤自然地松手，抱起换洗衣物从他身边走过去。霍琊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柠檬香气，身上衣服虽还撑得住，到底还是有些垮，稍一偏头就能窥见少年白皙的脖颈，热水顺着发尾滚进阴影里，留下泛光的水痕。

你清醒一点！莫被美色迷了心智！游浩贤揪住自己的意念疯狂摇晃。他把头发盘起来，随意清洗了一下就掐着时间走出。霍琊盘膝坐着，听见动静抬头睁开眼，视线的落点似乎在他背后。

“嗯？我后面有什么吗？”游浩贤笑了笑，只把头发放下来，朝他走过来。

霍琊摇头，发尾晃碎几颗水珠。游浩贤瞧了他一阵，又折回去，拿起自己嫌弃的那个破吹风机，顶着人戒备的眼神插上电：

“头发要吹干，会生病的。”

吹风机轰的一声开始工作的时候，霍琊潜意识地一甩头，手甚至掐起了印诀。游浩贤安抚地用自己还热着的手指，压上他湿乎乎的揉搓，按下所有的反抗，把热风往凉丝丝的湿发里送。霍琊瞪着吹风机的眼神逐渐软化，像猫一样被揉得眯起眼睛，顺着他的动作缩脖子。游浩贤边给他吹着边叹气：现在的小孩是真的不会照顾自己，还是自己活得太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了？

可能是太宠理了。他在吹风机哐哐的巨响里得出结论，又趁着机会搓了搓那滑滑软软的发丝，收手起身关灯一气呵成。霍琊看着他刷一声把窗帘拉上，默默挪到床靠近窗户的一侧躺下去。游浩贤正好转头看到他把被子往胸口拉，眼含深意地笑了笑：

“窗边不太安全，你确定不用睡里侧吗？”

“不用。早点睡。”霍琊索性翻了个身，把背朝着他，面对染着污渍的窗帘。游浩贤按下了电灯开关，在他旁边躺下了。

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，将漆黑的室内晕上一层柔光，却更显黑影处阴森。游浩贤攥紧被角平躺，身体紧绷，眼睛瞪得干涩，目光死死钉在天花板上等待着。

待身边的呼吸声逐渐均匀时，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分明地凸显出来。灰影从墙壁边缘漫入，爬上天花板，静静地和他对上眼。

“它”又来了。

TBC.